敷水楸靡

且学得空口文章大道谈,见不下人心幽微肝肠断。

(凯苏)你为何恐惧?

凯苏同人,有一点点和陌生人的亲密行为,浅浅照搬了点现实背景,也魔改了原剧情的圣痕计划对他们俩所带来的影响,字数一万五。

人物形象ooc,毕竟他俩设定是正常人,没有融合战士那么强大的心智。凯文高冷带点活泼,苏平静带点疯。

从隔壁冲着乐土来的旅行者,在了解了剧情以及啃了那么久的粮之后,被虐到悲从心来,于是就诞生了这篇文,断断续续写了好久,标题也是我一直想对他们问的问题。

干脆让我把他俩塞进一个固定的地点,敞开心扉好好交流一番。(卷袖)

大致背景:

四一年,战争开始,凯文参战,苏才知道消息

四二年,苏离开自己工作的地方,参与战争医疗后勤,因为人事调动频繁,从没见到过凯文

四三年,苏恰好被分配进凯文所在的队伍,二人简单地见了一面。在一次伤亡惨重的作战任务途中,由于物资短缺,凯文接到命令让他放弃一部分伤情严重的士兵。

四四年,苏毫无缘由地离开了部队,来到一座北非的小城继续当一名普通的医生。同年九月份,他收到了一份来自北美的邀请函,上面邀请他在四五年协议签订后来新大陆参加一个新型项目。

四五年,苏按照约定计划前往北美,而凯文也终于结束了工作。

请上船。


它在海上漂啊,

在流浪,在犹疑;

眼前是烟波渺茫,

脚下是游移不定;

丰饶的陆地消失在背后的尽头,

头顶的天空中原是云朵与星星。


(一) 

其实现在能有更快的方式穿越大西洋,只需几个小时,曾在这片狭隘半岛生活了半辈子的人能轻而易举地踏上广袤的美洲陆地。

但出于自己的私心,他还是决定选择那如同坐牢般的轮渡。

在被拥挤的人群争相推搡着登上船时,苏的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就像是将自己关进监牢一样,在浑浑噩噩了这么久之后,人总要与自己的内心做一个了结。濒死的虫子在湍急的水流中伸出触角,试图转向,它也许在想:

“我不应该就这样……”

光线一暗,周围喧嚣的声响瞬间低迷。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来到了这艘游轮的内舱。

他习惯性地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拿出钥匙,打开房间。丝质的窗纱,黑胡桃木的写字台,足够容纳一人的床铺,可以说,条件还不错。

苏关上门,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面朝着发亮的舷窗微微发愣。

距离曾经那场席卷全球的大战兴起已过去五年有余,而如今一度萧条的小城也终于焕发了来之不易的生机。

在这短暂一年的生活中,苏也明确感觉到了战后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他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哪怕这欢快的气息丝毫不能缓解自己的心结。

游轮离开码头的时候,船上的、岸上的人们在交相挥手,熙攘的喊声隔着不断拉远的距离,分不清是欢呼还是祝福。

他掀开窗纱,又一次,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了这么一句话。

“多的是这样的人。”

多的是这样的人,他们爱给自己增加虚无的负担,或多或少,人总是要满足一下这种说不清、见不得光的需求。

 

苏是独自一人出发的,在这块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也没有要好到前来送行的朋友。

或许有一个朋友吧,不过已经很久没见了。

第一次听闻战争的丧钟在北地的雪原敲响时,他愣怔了半晌。一旁的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他回以温和一笑,摇摇头,不再多说,低头开始仔细阅读报纸上相关的内容。

“哎呀,放心,肯定打不到我们这儿。”

同事飞快地夹走一片面包,临走前还不忘安慰一下。

头顶的电风扇忙碌地旋转,诊所的门口还是那么多的病人。

他感觉面前的早饭有些索然无味,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将它吃完。

趁着早晨短暂的间隙,他走到距离诊所不远的电报局,发了封简短的电报。

不出所料,石沉大海。

 

透过舷窗,他望向越来越小的陆地,没由来地感到心中一松,仿佛多年以来的重负顷刻间烟消云散。

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他不需要和往常一样,就着咖啡忙工作,尽管闲暇下来的头脑也许会生出些许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侧躺在床上,随意翻开一本书打发这可贵的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传来不少脚步声。

到饭点了吧。

他合上书,回味了一会儿事实上平淡无奇的故事情节,便穿上风衣来到餐厅。

餐厅装饰得倒是很漂亮,浮夸张扬的雕纹,暗金色调的灯光,中间还有一个爵士乐队在摇晃着奏乐。慵懒的气氛感染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他。

船上的客人们个个衣着考究,谈笑间的表情动作也是把握准确,语速缓慢,按照大多数人的印象而言,就是优雅吧。

而在舒缓悠扬的爵士乐中,他脑海里莫名冒出了很多病人焦急扭曲的面孔,不间断地,一张一张,一直闪过。

 

一艘不大的船而已,却是海上漂流的乐园。


(二) 

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一个顶着陌生面孔的年轻人,带着礼貌讨好的微笑,有些紧张地眨着蓝色瞳孔的眼睛。

“你好,我叫凯文,请问你是……”

他没怎么听清后面的话,原本松弛的精神现在全部集中在前半句的那个名字上。

凯文?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孔,以自己多年从医的经验来看,和那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除了那双眼睛的瞳色。

同名的人啊……

他察觉到那个陌生人眼里异样的好感,却懒得费力气拒绝。

随便吧,这样也行。

他在心里无所谓地叹息。面上却露出有着欢迎意味的笑容,

“苏,我的名字是苏。”

 

有时候,观看一个情场老手故作青涩的模样,也挺有意思的。

苏在同那个别有所图的陌生人一起吃完饭后,最先冒出的想法也是和这段午餐时间一样无趣。

可怜。

言语间尽是打探消息的小心翼翼,自己只需要在适当条件下撒下一点点回应,便能坐收渔人之利。

其实,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心里曾升起那么一丝无意义的期待。只不过,和那封没有回应的电报一样,没什么用。

他的理性告诉自己,没有用。

毕竟五年来的每一次尝试都是以它的胜利告终。方才那一小截希望被掐灭后,他的心里已经浮不起一丝失望和难过,这冷静的麻木连自己都后知后觉地发现,短暂地惊讶后再随意翻过掩盖,似乎它从来没有出现。

海上的风景每天都是相同的。

随着时间推移,他和船上的一些客人渐渐熟络。

客人们先是惊奇于他独特的亚洲外貌,其次又对他的医生职业和过去的经历感兴趣,话题就这么散开了,一来一回,基本上每次都能持续两个小时左右。

时间就这么慢下来了,就像海浪在岸边总是匆忙地来去,而在这里却平静不起波。

又是一次餐后的消遣时间,他被拉进一桌牌局。

“听说过扑克脸吗?”

对面的客人捏着牌,摆出一张故作冷漠的表情,引得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

“一手烂牌好意思呢!”

“哈,你可算了吧!”

……

他牵起嘴角,依旧是一幅合乎时宜的表情,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牌上,没意识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

“苏。”

他没回头。

“苏。”

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听见似的,伸手准备抽出一张牌。

然而刚伸出手腕被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猛然回头,先是看了抓着自己的手一眼,再循着手臂往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苏。”

那人第三次念了他的名字,那幅神情就仿佛在说,如果你没听见,我会一直念下去。

“凯文?”

苏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赶忙面向睁大眼睛的看客们解释:

“抱歉诸位,这是我朋友,有五年没见了,他可能有些激动……”

他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拉走,留下一桌没发完的牌和几个面面相觑的客人。

 

甲板上风有些大,他把长发扎起来,想为自己留一点思考反应的时间。

凯文松开他的胳膊,转过头看向海面,声音生硬地和他道歉:“抱歉。”

“你对我来说,不需要道歉。”

他轻声说道,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散,也没在意对方有没有听到,就抬头看向对面这个阔别已久的好友。

如果不是那张脸,他真的快认不出来了。

一时间很多事情挤在一起。

问一问过的怎么样,聊一聊自己的事情,谈一谈现今的局势等等,他平时和陌生人聊天无非是这些话题。

然而,现在,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间只有海浪在娑娑作响。

哦,也许还有室内好事人为一桌崭新牌局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吧。

 

“这几年……”

终于,还是苏先艰涩地开口。

凯文这才将目光从远去的海面上收回,直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他如坠冰窟。

“……发生了什么?”

苏心中惊惧,面上沉静,也许是明知故问所带来的罪恶感令自己有些发颤。

“没什么大事,协议签订了,我才来看你。”

不对,我不是想问这个。

苏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但对方投射而来的目光不容质疑,他咽下疑问,转过头,掩饰自己飘忽不定的神色。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为什么来见我了

……还有

他在想什么

 

连串的疑窦杂糅到一起,他索性放弃寻求答案。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再次相遇,没有拥抱,没有絮叨的胡话。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两人再次相见的场面,却唯独没有现在这种。

命运真是和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三)

自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苏来餐厅打发时间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变多了。

如果是想见到那个老朋友的话,他也许不应该来这里,不应该盘算着假装碰巧地相遇,像续杯酒一样简单地再续上他们的关系。

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只知道自己以前从来不喜过多的社交,也不会主动往人流多的地方趋向。

但也许是上次如同飞来横祸般的相遇给了他星点的希冀,也许是狭小的房间是在太过惹人心烦,苏一天的时间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很慢,很慢。

时间就像淌进玻璃杯的金色酒液,他喝得很慢,口齿余留的苦涩也是缓慢着经久不散。

“今天你也来了?”

嗯,不是他。

苏噙着酒杯的杯沿漫不经心地想着,以致于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完全没听。

来同他搭话的人正是不久前请他吃过饭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苏的神色,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也算与你有缘,你有个朋友的名字也叫……凯文啊。”

他意有所指地强调了那个名字,两眼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看出什么反应。

凯文……

听到这个名字,苏确实有所反应。

他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玻璃杯“叮”地一声轻响,打散了二人间相互试探的意味。

“对啊,真是有缘。”

苏不急不徐地回答,视线没有看向旁边的人,而是在杯底仅剩的一点酒面上徘徊。

 “呵,我的荣幸。”

 “我倒是很乐意当这个替身。”

苏只是沉默,他的手指在酒杯光滑的杯壁上摩挲。

在外人的视角来看,此时此刻的苏就像是个为情所困急需帮助的世俗常人。尽管实际上困住苏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字所能概括的,但不得不说,就像人们总是乐于看见不食烟火的仙人在民间故事里谈情说爱,他也很乐意看到苏对自己投怀送抱。

“不过,说真的,我有个问题。”

“你不觉得这样,很让人恶心吗?”

那人摆摆手,仿佛这个尖锐到失礼的问题与自己无关。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看到一个很像自己认识的人的陌生人,第一反应是离得远远的。”

“不过,人总是不一样嘛,我今天也算是见到不同的例子了。”

 那人忽然凑近,伸手撩开苏垂下的额发,顺着鬓边自然而然地触碰到耳垂上的金饰。他无所顾忌地扫视着苏脖子上不显眼的刺青印记,莫名其妙地赞叹起来:

“这么看来,我们还是一样的人啊。”

苏脸上也露出浅淡的笑意,在旁人看来,就是轻巧的同意。

然而他心里却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不一样。

我和你,不可能是一种人。

苏的脸上原是嘲讽的笑意。

真的,恶心透了。

他看见那颗浅蓝色瞳孔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心底里冒出了极端厌恶的情感。

……

……

良久的沉默,最后是苏轻笑了一声。

像是牵了线的木偶猛然注入生命般活了过来,他拿起只剩一点酒液的玻璃杯,朝同名的陌生人象征性地举杯,用自己仅剩的皮囊下达命令:

“今天,陪着我吧。”

 

(四)

这几天凯文一直待在房间里,他上一次尝试性地试了下餐厅的晚饭,才发觉自己还是不习惯那种太过精细的食物,又因为自己厌烦人来人往的交流,他干脆就待在房间里,偶尔出去看看风景。

头脑像是被什么东西滞涩住了,他曲起手指,自暴自弃地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和苏冷战的。

凯文的思绪停留在这句话上,迟迟不肯挪动,因为他自己就对现状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起前不久,当战后的善后工作终于结束,自己才回到暂住的屋子时。

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跟来了一个小孩。

“请问,是凯文·卡斯兰娜先生吗?”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只见是一个街上电报局的童工。

那个小孩见他没有反驳,露出了疲惫而解脱的神情,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才简洁地说到:

“有您的电报。”

说完,那个小孩飞也似地跑了,临走前的表情差点让凯文误以为他自己是什么鬼怪。

直到他到了电报局,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孩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了。

“先生,这是您的电报,从四一年六月到今年十月,一共274封。”

接线的工作人员瞧了他一眼,眼神和之前的小孩如出一辙。

“因为您的住址在这几年里一直处于无人状态,所以这些电报都暂时寄放在这里。既然您人到了,就麻烦您自己带走吧。”

当时他的心情就和现在一样。

空荡荡地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手脚僵硬地静坐在书桌旁,侧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实际上,苏在电报里也没说什么。

刚开始还是有些拘谨地缩短字数,询问他的境况,而到近期,则大多都是些没头没尾的话语,有时还会摘抄些诗句进去,就像是把这些电报当成了情绪宣泄的垃圾桶。

在花了一晚上时间看完这些电报后,自己就忽然下定决心来这里打听昔日挚友的消息,最后,就这样毫无准备、稀里糊涂地上了这艘开往美洲的船。

 

摘自《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苏          1944年11月28日

 

 

(五)

“是巴赫的弥撒曲?”

“对啊,今天刚来了一个老太太,那边。”

那人指了指距离不远的一个老妇人,神情有些沮丧。

“唉,这慢吞吞的调子,人都没精神了。”

年轻人垂下头,说话的语气都弱了下去,似是要在这平稳起伏的乐声中入眠。

“没准能在梦里瞧见天堂是什么模样呢?”

苏放下酒杯,打趣了一番身侧昏昏欲睡的年轻人。在看见一位略胖的、穿戴礼服的女人缓步登上中央的乐池时,他也将视线转移,准备欣赏这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歌声。

声高却不尖锐,圆润而悠扬婉转。

很美。

一直以来充斥着闲谈碎语的厅堂此刻也为其停摆,陷入难得的寂静。

“唔……”

旁边的差点睡着的年轻人直接被惊醒,意识到气氛的不同,便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苏的袖子。

“陪我出去一会儿?”

苏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做梦般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抽回自己的手,咽了口唾沫假装镇静:

“你我都心知肚明。”

 

凯文从房间出来时,就远远听见了餐厅方向飘来的歌声。

他瞬间没了吃饭的心情,就临时改变计划去船上甲板各处随意逛逛。

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成不变的设备,连船上的工人都穿着一样的制服。

直到他在走到船尾时,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一直很清醒,接下来一系列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么多年来,苏遇到过不少数的追求者,在这位温和外表的医生眼里,他们的行为可以说是千篇一律。

特意选好的地点,故作的姿态,不知道曾经给多少人说过的话语,

可他却一点都不排斥,甚至是消极的同意。

这次也是一样。

夜晚的天空也一丝不挂,孤月赤裸裸的目光引人迷蒙,白日里鲜艳的理智此刻黯淡失色,明处两人,暗处一人,都各怀心事。

“凯文。”

苏打断了对方试探意味明显的一派发言,月光下充盈的笑意却不见眼底。

对方停顿了片刻,正准备继续时,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嘘,不要说话。”

身在暗处背对二者的第三人听言,只是抬头,两眼盯着远处漂浮不定的海冰,背靠墙壁,抱臂陷入沉思。

他听见了昔日挚友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没了另一人聒噪的声响,沉闷的月光也清朗不少。

“凯文。”

他听见了苏含着笑意的呼唤,却不是对他自己,无波的海浪泛起丝丝缕缕的泡沫。

“站着别动。”

他听见了两人亲吻的声音,甚至是交错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大约是苏主动的吧。

他心底没由来的有些烦躁,舌头顶着牙关,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

这没什么。

凯文对自己说道。

这没什么。

在军队待的那几年里,自己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

“就玩玩儿,谁当真呢?”

被他抓了现形的当事人一脸不屑,像是城里人在打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瞥了他一眼,丢了这么一句话就拐着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是,谁当真呢。

他觉得从前和现在的自己都是无聊透顶,多管闲事。

可自己的脚步就像是凝固在了原地,尽管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

走吧,走吧。

该走了,这和我没关系。

凯文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哪怕脑海中已经乱成一团。

直到有个陌生的声音敲醒了他。

“苏医生,你的朋友也在啊。”

 

大概就是一刻钟之前,苏轻轻地推开了企图更进一步的年轻人。

他懒散地抬起眼皮,非常不雅地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嘴,说道:

“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这句话的拒绝意味非常明显,并且对方与他都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都是一次简单的露水情缘,各取所需罢了。

同名的替身摆了摆手,非常绅士地朝苏点头,以示晚安。他走到拐弯处,发现了正在神游的凯文,差点笑出声来。

或许是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感,同名为凯文的替身开心地提醒正在远眺风景的苏:

“苏医生,你的朋友也在哦。”

说完,他就迅速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惋惜自己无缘得见一场好戏。

 

局面随着第三人的离去而显得有些尴尬。

凯文动了动自己有些僵硬的躯体,转头看向自己昔日的挚友。

借着月光,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鬓角的薄汗,嘴边挽起的笑纹,以及方才一场温存遗留下来的,某种带有情色意味的眼神。

苏不是很惊讶,可以说,这没什么好慌乱的。他此刻最担心的反而是凯文捉摸不透的态度,并非自己的取向被好友发现这件小事本身。

海上的夜晚是有风的。风在停息,风在狂躁,风在犹疑,风在权衡。

苏率先打破了二人间凝滞的沉默。

他抬头望向凭栏外高高在上的月亮,平静地接受审视的目光,语气中是淡漠的缅怀。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

良久,凯文才从阴影中走出,冷硬的表情也适时松动了片刻,很快又皱起眉。

“苏,你过得不好吗。”

虽是一句问语,话里却丝毫不存在显得柔软的疑问,反而是带着冰冷怒意的质问。

“很好。”

苏转过身面向他,一如既往地温和一笑,掩饰了话语里平静的讥讽。

“过得很好,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与他对立的好友也是一如既往,冷漠地接受着一切明里暗里的怨怼。

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是太长。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从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中解读出了什么。

似乎是有一层无形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却明晃晃地挡在他们二人之间,比之陌生人更甚。

沉默,只是沉默,连毫无意识的大海都在泛起声响,本该为重逢而欣喜的朋友之间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面对漆黑的海洋,凯文转过头,不去看一眼苏。

月光泛起冰冷的波浪,一层,一层,卷起,散开,一如自己缄默不语的外表;发光的浮游生物在海水上燥动着,细小而又活跃,一如自己杂乱无章的内心。

而苏,似乎是觉得月光刺眼,就闭上了眼睛,他被自己内心无端掠过的想法惊醒:

我根本不希望再见到他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

他靠着被晚风吹冷的栏杆,无声地喟叹。

不应该呀……

 

就在苏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时,凯文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手帕,递给陷入沉思的好友。

“擦擦吧。”

苏转过头,睁大眼睛,一瞬掠过的表情仿佛是不可置信,但很快就淡下去,如同一丝火星在灰烬中一闪而逝。

他盯着对方递过来的东西,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他终于有所动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捧着对方的伸过来的手,低下头,隔着那层洁白的手帕,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触碰。

很快,很浅,刹那只是蜻蜓点水,苏就抬起头,恢复了之前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动作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种事情……”

苏罕见地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垂下。

“我只会对不喜欢的人这么做。”

话一出口,他便松开手。凯文想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不留情面地躲开。

 

在纯白的月光下,苏闭上眼睛,平静的脸庞上仿佛蒙了一层纱,凯文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墓碑前垂头静谧的大理石天使塑像。

 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塑像,在参加每一场葬礼时。祂们总是戴着如此的神情,低头看向早逝者刻满诗句的墓碑。可他总觉得祂们是在对他自己无声地叹息,垂下的双手仿佛在指认凶手,轻纱下微笑的唇瓣似乎是在翕动,在细雨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曾经手刃战友的罪罚。

“你不需要,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玷污我对你的爱。”

 

当凯文回过神,这里只剩下他一人。

苏早就离开了,而他自己则因为最后那句话在这里站了半个钟头。

不明白,不理解。

他很想直接冲进苏的房间,拉着对方逼着对方讲清楚,可是直觉提醒自己,最好不要去。

凯文不清楚对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仅仅是短短五年时间的缺席,似乎直接断定了自己没有那个与他交流的资格,尽管这五年中间他们还可有可无地见了一面。

而苏,看他的眼神也与以往不同。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是在窥探,而非平视。

不知道在苏看来,他是什么模样?

凯文抽出那张手帕,冷眼看着它在海风中挣扎。

面目全非的故人?

又或是失了心的屠夫?

他松开手,任由那张洁白的手帕被吹走,将它永远地留在身后。

 

苏回到房间后就一直在看那张自己已经看过的报纸,上面最显眼的地方详细记录了战争的正式结束,所谓的战后协议得以签订,长达十余年的硝烟终于结束。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像是着了魔,每个字,每个句,心里没有夙愿得了的喜悦,反而是没由来的恐慌。

他想起不久前一封来自北美的邀请函,上面列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邀请他参加一项秘密的工程。

你为何恐惧?

纸张上挤满了政客虚伪的言辞,被他自己发白的手指抓得发皱。

苏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但他不愿承认,也无能为力。

太深的创伤是没有愈合一说的。

或许,他们二人早已掉入虚无的陷阱中了。

 

(六)

哪怕战争结束了,阴云依旧笼罩在他的四周。

这对世界,对时代来说,也许只是一场短暂的阵痛,只需顷刻,无数灿烂的鲜花便能从枯焦的泥土中涌出。

但是对一个单薄的个人而言,却是灭顶的灾难。

和平时一样来到十字路口,总是在担心会不会猛然出现一个身上绑满炸药的袭击者。

拐角的背面,是不是会有一个蓄谋已久的枪口,随时可以夺走自己的性命。

与熟识的朋友并肩走在一起,满脑子都是对方被炸得粉碎的尸块,散落在惨白的担架上。

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艘行驶在晴天中的游轮,他也做好了沉入海底的准备。

这很不健康。

作为医生的自己总是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诊断。

掉入虚无的人是很容易沉沦的。

为了弥补空虚,为了躲避恐惧,愿意去屈从于最低级的感官刺激,对仅存一瞬的快感积极地敞开怀抱。

肉体的接触,是会令人上瘾的。仿佛是行走沙漠已久,正值口干舌燥时的一顿天降甘霖。

但是,它解决不了什么。

你走不出那片沙漠,有多少次稀薄的雨水都无济于事。

 

在那之后几天里,苏常常在甲板那里看见凯文。

他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靠在离对方不远处的围栏处,仰头,闭着眼睛。

等到他累了,睁开眼睛准备回船舱里休息时,总是发现凯文早就不声不响地靠在他身旁。

对方见到他睁开眼,还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不打招呼还好,一打招呼苏就有些忍不住自己的笑,神情终于放松下来。

两人没有再多言语。

 

直到有一天,船上偶然发生了变故。

凯文和苏刚打完招呼不久,一个老人旧疾突发,晕厥倒地,船上的医生飞快地被通知到场,按部就班地实施救治。

结果自然也皆大欢喜,人醒过来了,看客们也渐渐散去。

那个热衷于在闹市演奏弥撒曲的老妇人,一睁开眼,就双手合十,激动地感叹道:

“感谢上帝。”

一旁处理后续事物的船医低着头没说话,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安静地离开了人群,仿佛他早已预见道伤者的赞美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

旁观一切,抱臂而立的凯文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宗教,拥有广大的范围,而无知的人们会以为宗教足以囊括一切。”

苏站在他身旁,微笑颔首。

“无知,嗯,我同意你的观点。”

“智慧不仅存在于理性,还存在于感性。”

凯文难得动了动眉毛,终于还是憋了出一个考量半天的词汇,试图缓和气氛:

“情商?”

对方瞥了他一眼,不急不徐地陈述着自己的见解:

“可以这么理解。”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我们从出生到现在,总会经历什么痛苦。”

 

“没有人是绝对快乐的。”

听到凯文这句话,苏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话语中没有一点起伏:

“是的,就比如你我。”

“你为了执行命令杀了同伴,我则因为恐惧选择逃避。”

“道德两难的闹剧,不知为何,你总是与它分外有缘。”

他主动靠近凯文,脸上表情不变,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麻木,你的脸上,你的表面写满了这两个字。”

凯文默不作声,而苏轻易转移了话锋:

“回到宗教这个话题上。”

“很简单。”

“我告诉你,你过往所承受的一切早已注定,去承受,因为你犯了罪业。”

“人真的很复杂,又很简单。”

“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会犹豫,他会怀疑。”

“而一旦有人给他指了个方向,哪怕那个方向的尽头什么都没有,他就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最终渡过苦海。”

 

凯文良久才有所回应,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苏:

“这是谎言。”

 

“谎言?”

苏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点点头道:

“是的,是谎言。”

“但只要你去相信,那它就不是谎言,对你来说。”

“因谎言诞生的压迫,因谎言而起的战争,因谎言而愈合的伤口。”

 

“那我们……”

凯文抓住苏的手腕,斟酌了片刻,才问出声:

“我们也是因为谎言而得以在这里相谈吗?”

 

“不。”

苏很快给予否定,这显然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的眼睛扫视着凯文抓住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补充道:

“……也许吧。”

“抱歉,我对你有所隐瞒。”

 

凯文低下头,语气难得软下来:

“这没什么,我也对你有所隐瞒。”

“我们也该坦诚相见,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嗯,你说的没错。”

苏再次点头以示同意,可言辞间依旧是不变的温和:

“可惜。”

“我不想解决。”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累了。”

 

“……”

 

“你说过,我们要坦诚相见。”

“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凯文。”

苏反握住凯文的手,神情疲惫,甚至露出恳求的意味。

“厌烦,我厌烦这个现状,也厌烦于去解决它。”

“如果你不自顾自地消失,自顾自地出现……”


“不对,我为什么敢厌烦你呢?我欠了你多少东西啊。”

他有些神经质地升高音调,撤开自己的双手,发狠地捏着自己的左臂。

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厌烦我自己。”

“我为什么总把目光放在一个永远背对我的身影上呢?”

“我总是表现出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我是给谁看?“

“给别人看?”

“给我自己。”

“每天早上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检查一番。”

“瞧啊,他过得很好,他脸上还挂着笑,他一定过得很好。”

 

“苏。”

凯文没有任何迟疑地抱住眼前不断喃喃自语的挚友,他喊出对方名字的那一瞬间,心中涌出急剧的惊怖。

自己的所作所为原来都只是掀不起波澜的水花?

自己再一次,再一次眼睁睁地看清楚自己要失去什么了?

因为分离而带来的后果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明明事情都结束了,为什么苏的反应愈加激动?

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不知名的缘由?

苏隐瞒了他什么?

他感觉到苏在他怀里颤抖,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

“今天,就是这一刻,可以吗?“

“不要和我讲什么道理,我想只关注我自己,就这一刻的时间。”

“对世界,对社会,对旁人,只是一瞬。”

“一次消磨时光的牌局就能简单打发掉。”

 

“苏。”

凯文侧头,贴着对方有些发热的额头,说了一句他曾经在苏给他发来的电报上看见的诗句:

“你不是别人。”


没过多久,苏的气息稳定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越过凯文的肩膀望向海面。

“凯文,你不必带着怜悯安慰我。”

苏轻轻地推开了稳住自己身形的凯文,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所承受的痛苦远在我之上,我怎么敢奢求你的安慰呢。”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

“就这样吧。”

“再见,以及……”

他不发声音地笑了笑,半阖着眼睛,在转身那一瞬间,却仿佛下达了判决:

“感谢。”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第三次。”

第三次,依然以不欢而散结尾。

凯文自己有时候也会想,苏对于他来说,是什么。

朋友?

他的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词是“朋友”。

是的,他们是朋友啊。

而他自己也不明白,苏为什么会喜欢他。

哪怕是刚才那番看似激烈的指责,实际上也只是苏自己对自己的怨言,话里话外都是自责,而非是对他的埋怨。

 

人真的很复杂。

他很想发出这样简单的感叹。

在今夜之前,他从来不会相信,一向温柔的苏也会如此咄咄逼人。

也不会相信,苏会率先这样自暴自弃地切断他们的关系。

 

“苏。”

“你为何恐惧?”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凯文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甲板上最后几个人逐渐散去,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没有……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只有一句话。

如果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就好了。

这样,也许……

凯文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怔愣片刻,才悲哀地察觉到一个既定的事实。

也许会怎么样?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七) 

当凯文推开房门时,苏像是早就一直在等他一样,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目光不变。

桌子上摆好了两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封看起来非常考究的信纸。

苏坐在桌子后面,拿起黑白的报纸,静静等待着什么。

而凯文也终于清楚,自己的行动从没有遭遇过什么抵抗。

从来都是这样,苏把答案都摆在自己面前,他想要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什么。

他把维持关系的决定权轻飘飘地放在那儿,只等着他自己将它拾起。

 

“你身处其中时,往往看不清其中的利害。”

苏淡漠地开口,他折下手中的报纸,越过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着面朝自己的凯文。

 

凯文坐在他的正对面,手里捏着那张不知名的邀请函。

“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能走向更好的未来,为什么还要拘泥于那所谓的利害关系?”

他终于知道苏为何无缘无故辞去了工作,选择跑到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封信,凯文非常确定,这封邀请函所指的工程会是什么。

生物实验,他想到临走前部里的传言,又联想起苏这些天完全不对劲的精神状况,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什么。

“你打算去那里,和一群罪犯当同事?”

很明显,他是绝对不同意的。

可是二人都明白,这项所谓的工程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其本身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这是症结所在。

他们都无能为力,对方甚至不介意有多少人知道,也不屑于动手清洗知情的人员。

 

“唉,也许我是个怀旧的人吧。”

苏没有回应凯文的反问,完全将报纸放在桌子上,轻啜了口刚刚泡好不久的咖啡。

“你就当我是吧。”

他放下杯子,两只手交叠着堆在自己腹前。

“毫无意义。”

“你曾经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违背原则所守住的,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你何苦避而不谈,反而同我讲放眼于未来。”

“呵,那个建立在虚幻谎言之上的未来?”

“如果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接受……”

苏顿住了,没了下文。

然而凯文面对这番指责,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我无话可说。”

苏嗤了一声,睁开眼睛,早有预料般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我曾经犹豫许久,不论是在战场上,每一个被我亲手杀死的敌人,还是那晚……”

凯文语气有些不稳,他郑重地看向苏总是浅浅弯起的嘴角,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还是那晚,每一个因为药物短缺而被迫等死的战友。”

“现在,你又一次告诉我,这曾经一切的生死遭际,不过是人为操纵下用来谋取利益的微不足道的牺牲。”

凯文语速变快,他看向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眨了好几下眼睛。

“凯文,其实你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

他罕见地打断了苏的发言,站了起来,走近舷窗处,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冷冷地抬头看了眼窗外不远处漂浮过来的冰山,才缓慢开口:

“当我接到那条可笑的命令时,我就知道了。”

“和平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海面的平静之下从来都是暗流涌动。

“哪怕是现在,在这所谓的,战后繁荣局面。”

凯文握紧了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仿佛有透骨的寒意从手指间直刺身心。

“我避而不谈,只是因为我无能为力。”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与他保持距离的苏,看见对方脸上常年不变的温柔笑意,有些迟钝地开口,而话语里却尽是逼人的质问: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不寄希望于未来,我还能怎么做?”

苏咬了咬唇,侧着身子,撩起自己耷拉下来的长发,有几缕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他的唇瓣。

他叹了口气,伴随着气声而出的是两个字:

“妥协。”

 

凯文放下手,直起身,条件反射地出言讽刺:

“弱者的选择。”

 

“你避而不谈,何尝不是弱者的选择。”

苏走近凯文,隔着手套握住对方紧缩的手,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

“你为何恐惧?”

 

它与生俱来

我们总是不满足的

它伴随一生

我们总是尝尽八苦

永恒的幸福究竟存在于何处?

存在于出生之前

存在于死亡之后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苏歪了歪头,莫名说了一句凯文听不懂的话。可没等到凯文反应过来,苏就已经转身走远,坐在自己的床边。

他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向没有实体的空气,浑身没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动静,只有悔悟般的自言自语:

“我不该反驳你,戳穿这一切带来的只有痛感。”

“我们都曾经相信,划开的伤口,处理得当自然会愈合,就像一场战争之后,必定会迎来和平。”

苏的手指用劲地蜷起,在自己的衣服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漏洞,说出话的语气全然是可怕的平静。

“可它只是藏起来了,它被虚假绚烂的繁花所埋藏。”

“它永远存在,就像人们口中的命运。”

“你时而以为它存在,时而认为它合该被推翻。”

“可你会变,你会消失。”

“而它永远存在。”

凯文松动了自己的动作,他走近床边,俯身。

一如今夜的海,与风,与月色。

 

“凯文,你会和朋友做这种事吗?”

“我们都明白,这只会让我们暂时遗忘以往的不快,专注于眼前短暂可悲的快感。”

苏闭着眼睛,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凯文的头发,想象着月光如清冽的冷水浇透自己全身。

“对你,我最不缺的就是等待。”

 

等待,一种最消极、最被动的守望。

等待,我抬头。

从不敢举起手,也从不敢出言不逊

我就只会看着

看着你的任何选择

无论那个选择是否与我有关

 

(八) 

“你是一个英雄啊。”

大概是半夜的时候,苏忽然出声,像是在赞叹什么一样。

像是希腊悲剧的开场,总有歌队事先赞颂着。它们在故事的开头响起,如同对剧中人一生命运的敲定裁决,盛满了事先预言的无奈。

自从凯文与他见面的时间越长,苏总是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完全不看场合,让人觉得愈发陌生。

“从前你就总爱和我聊这个沉重的话题,用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深刻理论。”

“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以为。”

凯文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安静地聆听着。他伸出手拨开苏凌乱的头发,借着朦胧不清的光影,看见了对方那双发亮的眼睛。

“当时,我就在想,凯文啊,你自己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亦步亦趋。”

“你替我承担了你本不该承受的罪责。”

“很多条生命,本来不该由你亲手终结的。”

“你为你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也是。”

“我为何恐惧呢?”

苏垂下眼睛,而凯文也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为什么苏总是用近似于窥探的眼神打量着他。

“现在我看着你,看着你脸上的表情。”

“你以前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又或者说,我不配与你对视。”

 

“不对。”

凯文坚定地否定了对方自轻自贱的说法。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苏。”

他抓住对方蜷缩起来的手,像信徒一般,神情虔诚地亲吻着。

“你这双手,是用来救人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潜意识就告诉我,你是当医生的,你是来救人的。”

“生命,太重了。”

“拾起它,和摔碎它,后果不同,但仍然需要一样的力气。”

“你从不欠我什么。”

“我的选择,我承担了,你也承担了。”

“那么,接下来,你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我一样会承担。”

“你会承担吗?”

 

“我…….”

凯文看对方在犹豫,便主动拉近二人间的距离,湛蓝的眼睛里倒映着苏有些痛苦的表情。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这句话就像是晴天一道霹雳,苏如梦初醒。

他尽力扯出笑容,认命般地含糊答应,叫人察觉不到他的情绪。

“……嗯。”

他抽出手,再次转过身,闷闷地回应道:

“不过,请给我一些时间,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

他又一次留下了自己的背影,黑暗中传来了那个孤独瞬息的自言自语:

“到时候,我会主动去找你的。”

 

(九) 

 我是在做梦。

苏对自己的处境总是有着绝对清晰的认知,尽管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你也许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直到耳边有一道声音响起,苏刚想作出反应时,这才发现自己动不了身体。

“这样的话,你还能做个美梦。”

声音的主人一直藏在苏的身后,没有露面。

“你总是这样,那样,为一件没必要的事情大惊小怪。”

“人在世上走一遭,你为什么选择了那个最累的活法。”

“就比如,他,凯文,这个你一直牵挂不下的人。”

“嗯,还是个男人。”

你当初自己离开了他。

是因为刚一见面,他就遵循命令杀了你的病人,为了那点存在于可能性中的整体安全。

在揭晓结果的那一刻,你没有任何怨言,自己看着那箱表面烂损发霉的医疗物资发呆,最后安静地离开部队,没留下任何信息。

苏闻言,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他平静地等待着内心自己的怨憎,然后,去接受。

 

“还有,我问你,既然你真的如此不在意,那为什么还要朝他说那些话?”

自作自受,装模做样。

“得到了不同于内心想法的回应,又或者说,假如凯文他真的按照你的愿望回应你了,你一定还是那副模样。”

恐惧。

逃避。

贪婪的失败者。

“凯文还是太天真了,无论如何,你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这副模样?”

身后人叹气,言语间尽是全然不解,就好比皇帝疑惑着何不食肉糜。

名为狄俄倪索斯的酒神化身在梦境中现身,苏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毕竟梦啊,总是光怪陆离,总是内心欲望的投射。

狄俄倪索斯把玩着他的长发,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悲叹道:

“我很为你难过啊,苏。”

“你不愿意直面这些,总是用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填补你心底的空缺。”

“工作?社交?再直白一点,性欲?”

“你以为你和他的分歧为何越变越深?”

“理念的不同吗?战争的创伤吗?”

“你很清楚,不是。”

“这些,都是之后的落井下石。”

 

“人从一出生就在恐惧,脱离了母体,获得了与世界接触的意识。”

“冰冷的空气,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感受。”

“而这,将伴随我们一生。”

“为了摆脱它,那种冰冷的感觉,我们做出了形形色色的选择。”

“你,苏,选择了最重的那种。”

 

“你也很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去做,选择那个正确的、理性的选择。你会过得轻松一些,再幸运点的话,你会过得很开心。”

没有不曾宣之于口的遗憾,一切都已经过去,就像水中漂亮而注定毁灭的泡沫。

用局外人的眼睛去欣赏,就足够了,而不是把它捧在手心里,像现在这样自怨自艾。

 

“我明白了。”

苏忽然开口道,他的一番言辞让梦境中现身的神灵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这是在屈服吗?”


“不是。”

“这是妥协。”

 

神灵听闻,却面露好奇。

“有什么区别?”

 

一个,是我不想;另一个,是我想。

 

“啊,啊。”

得到回答的神灵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请收下我的祝福。”

狄俄倪索斯笑了笑,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挽起苏的长发,用葡萄藤与蛇为装饰,编了一顶环形冠冕,亲手将它戴在苏的头上。

梦境的触感居然还是有些真实的。

苏能感觉到蛇在发间不安分地游动,以及身后人悄声的嘱托:

“把这份妥协藏起来吧。”

“不要被抓住什么破绽。”

“最好……”

“……一干二净。”

你是自愿戴上了蛇结。

 

(十)

自从那晚之后,凯文再也没见到苏。

他虽然心里有些担忧,却还是记得苏那晚的回复。

等待吧。

时间总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之间最不缺的就是等待。

 

人一旦知道了自己所行何求,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这艘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船上的人们像是终于从一场梦中醒来,纷纷拎着自己的行李,在欢呼与祝福声中,争先恐后地踏上现实坚厚的土地。

凯文也跟随着人流离开这艘飘忽不定的船,差不多是被人群簇拥着挤下来,随后就被丢弃在人来人往的码头。

也不能说是丢弃吧,用词不当。

凯文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自行逆流地远离冲向新大陆的兴奋人群。他走到一块靠近海水的地方,扔下箱子,面朝大海坐了上去。

那边是码头工人名义上的休息处,只不过因为他们过于忙碌,所以也没人待在那里。

正好给了他一块清净的地方继续等待。

 

苏其实很早就离开了游轮,他提着行李走在异国陌生的街道上,面对着车水马龙的嘈杂景象,很不自然地发起呆。

他手里还留着那张邀请函。

苏看着完全陌生的林立高楼,以及言辞热烈的路人服务生,他心底里没由来地空缺了一块。

临近夜晚,这座城市依旧繁华不息,与他之前在北非待过几年的小城完全不同。

街角有一场即将谢幕的音乐剧,甚至有路人操着一口别扭的外语,关切地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法国人?”

那个好心的路人非常为难地用蹩脚的法语吸引他的注意,而苏也终于有所回应。

“抱歉,我不是。”

他礼貌地向对方低头致歉,随后就问了一个外地人经常问的经典问题:

“这儿附近有垃圾桶吗?”


路边音乐剧的演员正卖力地唱着谢幕的歌曲:

Si L'amour Existe......

 

凯文依旧坐在那里,从白日横空到明月悬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时不时有来这里休息的码头工人见到这幅情状,也基本被吓到躲得远远的。

当苏看见凯文的时候,四周几乎没有人影。

他正准备放下行李,思考着该说什么的时候,凯文却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向他。

“如果你不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凯文蓝色的眼睛在夜晚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意外的冰冷,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也是相当严肃,让苏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行李箱。

苏斟酌片刻,才艰难开口道:

“你认真的?”

他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见凯文站起身,用左手拎起趴在地上的箱子,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然后,越过他,走了过去。

 

苏松开了手,箱子直接被摔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警醒了自己。

他后知后觉地回头,在看见凯文背对的身影时,自己却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像是认了命一样。

 

等待。

他们二人之间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最后,还是凯文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见苏有些发白的脸色,终究还是叹气,像是妥协:

“骗你的。”

他自顾自地拉起苏的手,用眼睛观察着,非常认真地,让十根手指仔仔细细地熨帖在一起,再举证般地晃了晃二人相握的双手,于海潮亘古传唱的浪花声中提醒着对方:

“我们走吧,苏。”

“别忘了你的箱子。”


结尾小彩蛋:

1、Si L'amour Existe,一首很好听的歌,我想唱给所有相爱的人们。

2、不知道听到哪儿的谣言,说在外国,亲吻是礼节,而牵手才是恋人之间会有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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