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水楸靡

且学得空口文章大道谈,见不下人心幽微肝肠断。

扁鹊摇摇头,说这病没救了

我生病了。

在这个年代生病可太常见了,你随便到大街,哦不,随便在网络上一翻,就能找着好几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我一直都不能真正共情,只能付诸转瞬即逝的想象。

一定很疼吧。

可不是嘛,以我储备的高中生物知识做个简单想象,细菌、病毒疯狂榨取我体内的健康养料,大规模地复制粘贴,浩浩荡荡地占领高地。

听起来就觉得亏得慌,好像肚子里怀了个白眼狼。

 

我打电话给老板,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批一天假让我去治病。

老板骂我有病,让我赶紧滚回去上班。

果然,我生病了,连学富五车的精英都承认了这一点。

于是我索性挂了电话,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简单披了件衣服。左边兜里埋着出租房的钥匙,右手兜里揣着宝贵的手机——与这个世界进行交流的唯一道具,蓬头垢面地出门治病了。

嗯,这才有个病人的样子。

头发发油,脸色蜡黄,眼底青黑,额头冒痘,嘴角向下,因为没洗脸,眼尖还黏着一丝眼屎。

我看了眼电梯镜面反射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冲镜子里的我比了个耶。

 

大街上人数寥寥,仅有的路人都戴着比我眼镜片还厚的口罩,身体紧绷地恨不得要原地上天,这样的情形就好比阴天,有的人不喜欢,我喜欢得很。

想一想,凉爽的风,还没有刺眼的太阳灼烧皮肤,美滋滋~

想着想着,脑袋就高潮了,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迎面走来的路人见状立即皱起眉,被口罩遮挡的脸庞快速地蠕动了几下后,便挥挥手,像是在与某种病毒大军陷入殊死搏斗般,绕着我所在的位置开始进行人皇的走位。

“大清早的发什么病?”

路人战胜了病毒大军,如同凯旋的将士,用充满怨气的言辞立了块碑后,潇洒离去。

我果然生病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去医院看看吧。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毕竟,我没钱,也没时间。

但既然这么多人都说我有病,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挂个急诊号算了。

 

医院的人还是那么多,我进大门的时候就在想,也许再过一百年,这里还是会有那么多人,或者鬼魂。

旁边座位上的大妈拽着小孩脖子上被打成死结的红领巾,嘴里骂骂咧咧。

前面柱子边上站着的大爷正一脸骄傲地外放视频,时不时蹦出几声傻笑。

后面大概是一对情侣,女孩正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嗯……另一个人兴许是个哑巴,唉真是伟大的爱情。

终于轮到我了,滚动的号码牌上红字显示着我的名字。那一瞬间,我居然紧张起来了,仿佛穿越回了学生时代,在课堂上摸鱼时被老师冷不丁叫起来回答问题。

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其他人没心思在意,可我就是可耻地感觉到了兴奋、畏缩、羞涩,以及一点点期待。

满怀着如此复杂的情感,我推开了诊室的小门。

刚才还在盯着电脑的医生转过头,端着专业人士应有的严肃神情看向我,用眼神明晃晃地传递着一个讯息:哪儿不舒服?

我把凳子拉到自个儿屁股下面坐上,扭捏地出声回答道:“哪儿都不舒服。”

窗户外升起的阳光照亮了医生稀疏的脑壳,也让我看清了对方比我更差劲的脸色。

我记得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唉不提这些专业的,毕竟肚子里没货,只有一个白眼狼,说出去徒增笑耳。

总之,我下结论了,治我的医生,貌似、似乎、大概、应该、也许、约莫病得比我厉害。

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治好我的病!

我心里生出了被欺骗的怒气,但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当场指责别人,让别人面子挂不下来。

然而这怒气也是虚假的,不知为何,我认为我需要生气,不然不符合某种发展规律。下一秒,这莫名其妙的劲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脑袋空空的我对此产生了疑问。

于是我抬高了一点声音,和医生说:“我眼睛疼。”

反光的脑壳,让我意识到我的眼睛里进虫子了。

 

当我提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药盒走出医院大门时,一股被骗的茫然真真切切地闯进脑袋,在原本空荡荡的脑壳里疯长,拼了老命地汲取养分,占领高地。

屁用没有。

我暗骂了一声,终究还是舍不得消耗时间金钱得来的成果,愤愤提着塑料袋回家去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一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浪费粮食是可耻的,浪费时间也是。

看着乱糟糟的房间,我连生气都不想生气了,只有心灰意冷。

傻了吧你,真当成病假了是吧,还跑去医院浪费钱,让人笑话。

直接当一天假出去玩不行吗。

真有病。

我一开始就以为自己有病,老板这么说,陌生人这么说,再来一个见证者,我就真的,真正地,相信自己得病了。

于是我打开微信,拨通了老妈的电话。

“喂,最近过得咋样啊?”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就是身体不太舒服。”

这样开个头,完美!

剩下的发展趋势也如我所想。

我说眼睛疼,老妈停顿了一会儿,说没事,老毛病,她也有。

我说肚子不舒服,老妈嘘了一声,说大惊小怪,去上个厕所,铁定没事儿。

我说头疼,老妈又责怪起来,说是不是又熬夜看手机了。

 

好像没病。

我没生病耶。

 

心里的喜悦仿佛一只充满好奇心的小鹿,在幽深的树林里跳来跳去,蹄子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水洼,倒映的月亮泛起涟漪。

老妈估计是想找别的话题,于是她语气神秘地问我:

“找着对象了没?”

好吧,那块倒映着月亮的水洼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小鹿失足掉下去淹死了。

“没。”

我没好气地应了声,态度极其敷衍。

“没打算谈恋爱。”

可老妈似乎认为用这个话题起头很好,能够促进两代人之间的感情,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起了那些她认为有意思的奇人轶事。

什么隔壁楼的单身老酒鬼躲债自杀啦,楼上那户人家婆婆媳妇闹矛盾啦,或者是我哪个不认识的姐姐妹妹嫁了个好老公啊前几天刚生了孩子云云。

唉,听听也无妨。

我坐在堆起来的被子上,仿佛高高在上地坐在云端上,顺便模仿电视上的得道高人,露出平和的微笑。

人间百态,还挺有烟火气的。

 

听着这些八卦,想起来我高中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个姑娘在晚饭时间去操场跑步,结果晕倒在跑道上。当时天黑,有个来锻炼的学生不小心踢到了这个倒霉的姑娘,连带着摔了个狗啃泥。救护车嘀嘟嘀嘟地进了象牙塔,坐在教室里自习的学生们都竖起耳朵,试图听出什么刺激的秘辛。

后来,还是我的好朋友告诉了我后续的情况。

当时咱俩在食堂打好饭,混在人堆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像武侠故事里坐在茶馆里打听江湖传闻的大侠一样。

后来,后来嘛。

我的好朋友咂咂嘴。

这个姑娘醒来后,坚持声称自己在减肥,没吃晚饭跑去锻炼,因为血糖低才晕的。而检查结果出来后,啊,你估计也猜到了。

我说,怀孩子了。

 “bingo!”

挺没意思的,是不是?好老套的剧情,青春疼痛文学。

悲哀的感情如约而至,却又在听到“青春疼痛”这几个字样时吓得落荒而逃。

 

大侠坐在茶馆里,嘴里叼着一棵草,沧桑道:“为民除害,好简单,又好难。”

原来大侠不是大侠,芸芸众生耳。

 

老妈聊了一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又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好话题,只好随口说了一句:

“我在你房间里买了一个超漂亮的箱子,到时候给你当嫁妆。”

哦,嫁妆。

坐在云端上飘飘忽忽的老神棍终于跌入凡间。

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神棍摇头晃脑,甩了甩沾上灰的拂尘,老神在在地念起经:

“不想结婚。”

“傻孩子,我像你这么大也不想结婚,得找个人陪你啊。”

“我不要人陪。”

神棍急了,跳下来一番施法,召唤了传说中只对你好的美丽精怪。

“我有纸片人就够了。”

 

老妈也许是被逼急了,不知道是笑骂还是怒骂道:

“有病吧你。”

 

我清醒了。

我很庆幸和老妈打了这么一通电话。

什么神仙,什么精怪。

我就一老百姓,脑子里念念不忘一纸片人。

我果然生病了。

确信了这一点,我下意识感到放松,饱含感激地对电话那头的老妈深情告白:

“谢谢,再见。”

 

我病得很重。

这病挺吓人的,它疯狂榨取你体内的健康质料,在里面疯长,像蛀虫一样,迟早啃光你的一切。

屏幕里面纯粹而虚假,屏幕外面复杂而真实。

当爱变得脆弱不堪一击时,我想,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上西天。

因为,那里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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